云淡风轻:怀旧是一种美好的人文情怀,倒退就不是了
如今,怀旧成了一种时髦,特别是在我们这群退休前后的朋友同学之间,只要聚到一起就总是回忆往昔,忆到情深之处免不了一脸的向往,更有各种各样的怀旧文章,把那段岁月写的山水朦胧美轮美奂,仿佛有万分的遗憾,只恨不能穿越。
这些是时光给记忆的误导。那些遥远的记忆,被岁月和成长蒙上了一层薄雾,不再那么清晰,不再那么确定;当我们生命之初那清澈明亮的眼睛被蒙了岁月的尘埃之后,由此折射出的事物,已不再是它原本的模样,而只是我们脑海中想象的模样,因为久远,因为青春,因为年少,所以美好。那只是留在内心深处的一片净土,是一片被成长与记忆圣洁化了的世外桃源。这样的怀旧是一种近乎浪漫的人文情怀,迷失在岁月的朦胧中,把它们当了真就是另外一回事了。
在六零后的共同记忆中,当然有童年的自然野趣、有清亮纯净的小溪河流,更多的却是贫穷,不仅是物质上的贫穷,更是精神上的赤贫。那时候,没有图书馆,没有剧院,没有音乐厅,没有画廊,没有电视、没有网络,出国、乘飞机连做梦也不会梦到啊。我大学毕业才第一次离开江苏省,那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了。
有一回大家开玩笑谈起当年的儿歌:一二三四五,上山打老虎,老虎不吃人,专吃杜鲁门!小时候我们觉得杜鲁门是个肚脐眼之类的怪物,我们也知道肯尼迪是个大大的反动派,连名字都那么可笑,叫做“啃泥地”!我们义愤填膺地批林批孔,讨伐美帝苏修,我们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懂;我们穿着破衣烂衫,却以为是全天下最牛逼的人,一脸无知地宣誓要打到反动派纸老虎,拯救水深火热的全世界;我们其实也听腻了样板戏,可是多少年来,我们从不知道真正的天籁。
对了,还有供销社。我小时候随父母住在盱眙的一个乡村小学,乡里是没有供销社的,得去公社,也并不经常去,因为很少买菜,乡下谁还花钱买菜呢,肯定是自己种啊!但是总要买米面粮油、煤油火柴肥皂之类的生活必需品。得去八里外的维桥公社,当然是走路去,自行车在当年大约比现在的LV还奢侈,很少有人买得起。我至今记得那条乡间土路,两边有树,树木旁是错落的草地,草儿稀薄,再铺开是庄稼地,层层推远,有风来,麦浪忽起,绿叶婆娑,路上风景甚好。
那时维桥公社是个丁字形商业街,有收购站、供销社、粮站、国营饭店,都是砖墙瓦顶,很是豪华。供销社好像有很高的木门槛,里面是高高的木柜台,货架上是装有酱豆腐臭豆腐白糖咸菜的坛坛罐罐、瓶装的酒、袋装的茶;柜台玻璃下面摆放着毛巾袜子手帕针线各种小百货;屋子的角落里有酱油缸、醋缸、散白酒缸,还有农具和我们搞不懂的五金件。当然忘不了副食柜台:饼干、鸡蛋糕自是奢侈品不敢指望;一分钱一粒的水果糖,五分钱一小包的油炸小面果子,两分钱一块的切片炒米糖,父母通常会在我们馋涎欲滴的期盼中败下阵来。
那条土路我走过许多次,有时独自一人,有时跟着父亲或者母亲。如今想来,当时总是行色匆匆负重赶路,幼年的肩头扛着粮袋,手里提着篮子,何曾理会过路上的风景!可是那幅乡村土路的田园画面却印在了我的脑海中,成为我对当年去供销社的第一印象。
就是这么奇怪,越是辽远空濛的图画,越是散发着不真实的优柔和美丽。
我不想再说其它的经历:被冻得龇牙咧嘴、手上冻疮溃烂皴裂的冬天;做饭要自己生炉子,用水要去井里打;上厕所不用出家门?洗澡堂能开在家里?这些是当时根本无法想象的。
有人说:身处苦难的人们是不会叫苦连天的,因为他们习惯了。其实不是,只是因为无知,因为教育的缺失导致不自觉的沉沦和无望,而重要的是,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无望,我们被认为这样的艰苦、这样的生活是理所当然,就像那只井底的青蛙。
还有,谁都躲不过的最沉重的时代枷锁:“唯出身论”。那是众多家庭几代人所背负的沉重的十字架。上学、就业、结婚,人生的每一个重要分叉路,你都可以清晰地触摸到束缚自己的那条绳子,你的品性、你的能力、你的学识,都敌不过档案上那纸沉重的身份标签。这是那个时代的玄学,一张纸条,档案上的一句话,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。
如果不是一九七八年的重新开始,我们这代人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和未来?这是个让人脊背发凉的问题。如今再谈起这些,不过寥寥几段话,但在那漫长的数十年光阴中,它意味着无数人真切的苦难和难言的屈辱。
中国电影人中我很喜欢贾樟柯,他那种近乎纪录片的真实总能让人有种很强烈的代入感。可是那部《站台》我看了一个开头就不想再看下去了,那灰扑扑的街景、暗淡淡的服装、夸张的舞台造型,声嘶力竭的大喇叭....那些场景、那些事情,对于我来说实在太过熟悉,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个,那是我再也不想翻阅的回忆。
每个人开启记忆的方法都不一样,电影、小说、音乐、记忆,许多许多的渠道,有些是很珍贵的,通过它们,我们重新看到内心深处的记忆,它有漫长的历程,有时间对人的摧遗憾毁,人和时间的斗争,有青春的活力,那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悲伤。然而,在泥淖里挣扎过的我们,绝不愿回到那片危险的沼泽地。
如今,如果说确实怀旧,那也是怀念自己的青春,自己人生中走过的那个阶段。可是实在地想一想,我们这一代,直到八十年代上了大学才知道外面的世界:真正的音乐、真正的文学、真正的生活……在那之前,我们对这些一无所知,人生的前面十多年完全是空白,那是文化与精神上的空白加上物质的极度匮乏!
当我们终于见到了外面的世界,对当年的精神愚昧才懂得羞愧难当。我永远不会忘记读到《茵梦湖》《这里的黎明静悄悄》《苹果树》等作品的震撼,也永远记得第一次听到莫扎特、贝多芬、德沃夏克的感觉,那是一种来自灵魂的战栗,这才是文明和艺术啊!
是的,改开,把我们从可怕的无知无畏的愚昧中解救出来。
从物质上来讲,触目惊心的飞速变化也开始于那个时刻,洗衣机、电视机、家用小汽车;网络、高铁、手机、可视电话;这些都是我们小时候做梦也不会梦不到的,如今都已司空见惯成为了日常,日常的没有了波澜。
我不知道怀旧式的开启记忆,是不是一帆风顺、饱暖无忧的缘故,从某种意义上,怀旧恰似一小撮撒入当下庸常生活中的“情绪盐”,供人们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滤镜中,咂摸生活曾经呈现出的另一种滋味。那并不是甘甜的味道,但它依然如此令人陶醉和难忘。因为,从那一小撮盐开始,从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,突然间,开始有了更丰富的滋味。
尽管怀旧的实质是拾取和藕断丝连,但就怀旧这件事本身而言,它却是对逝去所有真实事物的过滤,因为你不是怀恋已逝的所有事物,而是只对某件事物、某个经历不能忘怀,你在怀旧,你用阅历和理性判断出了一种值得追忆的事物,这种东西对你而言是永恒的。这种拾取实在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丧失,就如同憧憬一样,这种丧失是充满了人文的温馨浪漫和忧伤的美丽,是滋养生命的源泉。
没错,与我们年少时的那个年代相比,如今是个美好的时代,适合回忆。但我们还应保持一种理智、清醒的记忆,不忘是什么原因制造了那个年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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